“人无远虑必有近忧,去年淮西便稍有贼情,堵了汴河、汝水与淮河的要冲。今年山东贼情也多有变化,而河北因为辽国与金国开战,辽人溃兵多有入境劫掠,或与我宋境内原本的山贼合流。值此多事之秋,便说江南剧变就在今年,也未可知。”
赵子称之前铺垫过这个话题,但没有今晚说得那么清楚,今晚是他第一次在人前点破:方腊造反,很有可能就在今年。就差直接报方腊的名字了。
作为穿越者,很多事情没法提前布局,或者提前布局了又容易被旁人不理解,就算理解了也不知道其真正的紧迫性,这是很痛苦的。
也就夜深人静,对方绝对是自己的心腹之人,才能倾诉一下压力。
慕容秋听了,神色也终于凝重起来。
江南今年便会有人造反?她虽不曾出远门,但也知道本地民情,心中便有些不信,于是宽慰道:
“会不会是多虑了?或许不用把自己逼得那么急,朱勔虽残暴,但苏杭百姓至少还活得下去……”
赵子称又闷了一盏药酒,摆手道:“当然不会在苏杭这等富庶之地开始了,但若是浙西穷山恶水之地呢?朱勔以石纲搜刮江南各州府,并没有因为某些州府穷困就放过,你没出过远门,不了解各地民情,因此不知浙西山区已经到了什么程度。”
慕容秋听后,若有所思,也就不再反驳,只是认认真真试图理解赵子称的分析。
良久之后,她自觉已经理会,才继续温言劝慰:“那如今最让哥哥棘手的难处,又是什么?”
赵子称:“事已至此,我也不瞒你。我估计今年浙西某些被逼迫尤甚之地,便会有民变,我想趁着民变之前,仗义执言,为民请命,找机会上书废除石纲。
此事若成,则将来纵然民变扩大,我也可保苏州、秀州无虞,因为我可以借此大大收拢附近州府的民心,赢得巨大声望。
到时候我振臂一呼,抗击乱贼,再加上只要汴梁那位官家不至于昏庸至极,在危急关头肯下诏废除应奉局,表现出悔改之意。我再把陛下的罪己悔过之心上传下达,以我届时的名声,必然能让附近州府百姓相信。如此一来,苏、秀等地也就保住了。
但要做成此事,风险也极大,关键就是不能提前太久上书。一旦提前太久,民变没有发生,朱勔却疯狂反扑,以我刚升任七品知县的区区微末名位,必然惨遭其报复、荼毒,到时候还何谈报国救民?
更麻烦的是,如果陛下从谏如流,真的在民变发生前废除了应奉局,这对于家国天下固然是大喜事,我凭良心讲也该乐见其成。但对我个人前途而言,这却不是好事,因为到时候民变并未发生,陛下对朱勔的恨意也就不会太重,风头过后朱勔起复的机会也会很大,甚至陛下废除应奉局时,都不会褫夺朱勔的官职、只是将其平调。
这样一来,朱勔权势仍在,而我必将遭其残酷报复。虽然为了家国天下,我应该期待这种情况的发生才对,那不过是以我一人的荣辱,换来江南百姓的安稳。
但如若官家没有因此吸取教训,并不改正,到时候不过是拖延数年、便会再故态复萌。而我的前途若是已经毁了,到时候还有谁来匡正天下?”
赵子称说这番话时,心态着实有些绕,他也不好说得太大逆不道。
因为站在大公无私的角度来说,如果可以让方腊之患扼杀于无形,让江南完全不用经历战火和杀戮就把朱勔搞掉,那他赵子称确实是应该支持那么做的。哪怕他个人前途会受损。
谁让上医治未病,所以无赫赫之功呢。没有方腊造反的话,就没人能理解阻止了方腊造反的人,到底付出了多大、又做成了多大的事儿。
不过他也知道,这种事情实际上不可能,最多只存在理论可能性。到了今天这一步,方腊是必反无疑的,就剩不到半年了。
慕容秋静静听他分析完,也大致理解了其中个人利益和家国天下利益的矛盾纠葛。
她从小相对文弱,又不曾被家里要求习武顶门立户。所以相比于孪生妹妹,她基本没有武功,心思都在读书上了,继承了母亲博学多闻的一面。
此刻她难得有机会一展所长,便结合平生所学经史,以古为鉴,反复盘算,居然也被她想到了一些鬼点子。
不过她终究不曾有机会给人出谋划策,这还是第一次尝试,多少有些紧张,因此措辞很谨慎:
“哥哥……奴读书不多,见识也未必准,不过还是有几句话想说。”
赵子称:“贤妹但说无妨,我自会参考。”
慕容秋抿了一下嘴唇,组织好措辞,鼓起勇气道:“哥哥所言,都是凭空想象揣测,觉得浙西之地,或许有人今年便会作乱。既然有一次揣测,何不派人暗中求证呢?
比如,哥哥觉得浙西各州府,何处被盘剥最惨、民怨最重?如今哥哥手下有杨指挥使,并一众豪杰之士,让他们自去各处打探,也好过在苏州坐等各处消息。
如若打探到了风吹草动,再决定何时上书弹劾朱勔、请废石纲,也不算迟。”
赵子称眼前微微一亮,这一点他之前确实不够重视。主要是他觉得自己是穿越者,已经提前预知了造反的人就是方腊,正常情况应该是今年十月造反,所以打探的必要没那么大。
就算方腊造反了,也不会第一时间打到苏杭一带,总有两三个月缓冲期,因此方腊具体哪一天开始造反,原先对他而言并不太重要。
不过现在看来,既然方腊造反的起始时间点,跟自己上书弹劾打时间差捞名声是深度绑定的,自己的情报工作也该尽快加强了。
而且,慕容秋这番话只是泛泛而谈,她是不知道浙西各州府究竟哪里是高危区的。赵子称却可以牵强附会,找点借口,让人去重点盯防方腊所在的睦州。这样一来,刺探的效率也会大大增加。
只要解决好“为什么重点盯防睦州”的借口,让手下人不至于察觉到小侯爷的先知先觉就行了。这个问题应该容易搞定,后续赵子称肯定想得到办法。
赵子称连忙心怀感激地致谢:“贤妹所言甚是,倒是我当局者迷了。我既然打算弹劾朱勔,自然也该在探查民情方面,多下点功夫,让手下军官暗中担任细作,各处查访。
而且据我观察,如今江南各州府,举动最不寻常的,便是拜火贼徒。去年我们在苏州灭了海沙帮石生的时候,不就查出他也是拜火贼。拜火贼互相串联,滋蔓极广,今年若是出事,这种邪徒作乱的可能性是最大的。”
慕容秋此前几乎没机会跟赵子称聊天,也没机会一展所长。此刻见自己平生第一次献策居然就被采纳了,心中不由窃喜,也颇有成就感。
谁说女子读书就无用了,女子多读经史,也能指点江山、出谋划策。慕容秋不由想到了母亲年轻的时候,据说也是指点武林,让一众英雄豪杰也都佩服她的武学见识,没想到如今自己也有机会。
她心中得意,一时灵感也思如泉涌,很快又鬼使神差道:“哥哥既然打算派出细作,查访浙西各州府民情,奴倒是又想到一招,或许可以互为补益。”
赵子称不再轻视,而是神色郑重地拱手:“请贤妹教我。”
慕容秋:“哥哥既然怀疑是拜火贼徒最可能起事,以拜火贼的组织,自然远非寻常山贼水匪可比。所以只要他们做了谋反的准备,那就必然停不下来,最后是非发动不可的。
遍观史书,自古以来,只有山贼水匪、寻常盗寇作乱,才可能悬崖勒马。而邪道之徒起兵,那都是蓄谋已久,不可能停下的,无论张角的太平道,还是蜀中的五斗米道,都是前车之鉴。
当年汉末之时,张角的太平道已经提前数月被唐周直入禁中告变、雒阳马元义等人被杀,张角也只能强行提前起事,而决不能收手。
以古鉴今,如果哥哥打探到拜火贼有作乱的趋势,到时候完全可以做两手准备,一边提前奏请陛下废除石纲、撤销应奉局,一边便往拜火贼聚集之地散播流言,只说陛下已经悔改,准备从谏如流了。
如此一来,这个消息要是流传到拜火贼首耳中,他会如何想?他必然会担心石纲被废后,他再起兵造反的借口就没有了,朱勔要是真罢官了,就没人会响应他的号召了。
而如前所述,邪徒造反不比山贼造反,他们是蓄谋已久而非临时起意,绝不可能收手,因此他们就只能在准备不充分的情况下,被迫提前起事,说不定其危害也能因此变小一些。”
赵子称听完这番话,直接就震惊了。
自己怎么就没想到“山贼造反和有组织的邪恶信徒造反”之间的逻辑差异呢?
方腊之徒造反,不能类比成陈胜吴广,因为陈胜吴广是没有蛊惑人心的精神控制的。
用后世美国人那套刑法理论来套,陈胜吴广就是“二级故意”,是“临时起意、激情作案”。而张角、方腊是“一级故意”,是“处心积虑、蓄谋已久”。
方腊既然是摩尼教的,他就该类比成张角,而张角型造反,最大的特点就是“明知泄露了也没法收手,只能一条道走到黑”,因为前期准备工作留下的破绽已经太多了,收手了也迟早被查出来,最后不得好死。
既然如此,自己就可以模仿唐周告发马元义、逼得张角不得不在准备不充分时就提前起兵的先例,逼迫方腊也提前起兵。
所以,方腊具体哪天起兵,虽然看似是一个会被蝴蝶效应影响的未知变量,但操纵这只蝴蝶的绳子,却可以捏在赵子称自己手上。
皇帝不想在还没看到造反的情况下就废除应奉局,这没关系,自己可以打个信息差,让方腊误以为皇帝想。
皇帝想不想是一回事,方腊以为皇帝想不想是另一回事。只要误导了后面这个认知,方腊就会狗急跳墙。
所以,进一步完善之后的计划,就变成了“刺探方腊有没有做好造反准备”外加“自己上述弹劾之后,对方腊及其周边州府散播假消息,让当地人误以为赵子称的弹劾能成功、再不打朱勔就没借口了”。
刺探和流言两招一结合,效果绝对是事半功倍、一加一大于二的。
“没想到贤妹读书这么多,这种事情,都能以古鉴今,看得这般透彻……愚兄此前真是身入宝山而不自知,惭愧。我这几日便安排人去打探消息,再联络魏通判,考虑正式上书弹劾朱勔的事情!”
慕容秋被夸得俏脸一红,连忙谦虚:“奴不过愚者千虑或有一得,哥哥才是为民请命的仁人志士。
不论用了何种计谋,只要敢弹劾朱勔,那便是天下难得的英雄豪杰了。真要是能扳倒朱贼,江南百姓人人都会感恩戴德。”
慕容家前些年也被应奉局勒索得很惨,家产已经散去好几成了。对于应奉局的狗贼,慕容秋也深感切肤之痛。
没想到今夜一番机缘巧合的闲谈,自己也能为扳倒朱勔出谋划策,虽然暂时还只是纸上谈兵,但她也忍不住内心颇为欢欣鼓舞,有一种参与了历史的豪迈感。
难怪妹妹会对赵公子如此倾心,这般亦正亦邪,胆大妄为,但又确实敢作敢当、为民请命的英雄豪杰,实在是太有魅力了。
他做事情虽然不择手段,但目的却确实是堂堂正正的,就是为了救民于水火,而非出于私心。
赵子称饮宴完,慕容秋便让侍女送他沐浴歇息。她也自去歇了,双方都很有默契地并不点破身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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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s:八千字大章。其实卡文了很久,主要是不想把主角的决策过程都写成主角自己脑内全知全能,那样没有戏剧性,没有冲突。但是方腊造反之前,主角又确实不能和任何文官商量这些内容,太大逆不道了。
最后只能处理成这样了,见谅。希望大家别嫌女人读书太多、博古通今会出戏。我觉得段语嫣的女儿,博闻强识见识深,也是很合理的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