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琴醒来,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人,捧着一只冒着热气的大碗,怯生生地站在自己的面前,她很礼貌地感谢了救命之恩,那人也很懂规矩,一个劲儿地还礼不迭。当问及剑琴为何落水时,剑琴自然不能和他讲明实话,就胡乱地编造了一套慌言,把自己的名字也改成了林凤美。那人也不深究,还很同情地在一旁感叹,并安慰剑琴说:“林姑娘,你也不必为难,要是你真的没有地方可去,若不嫌弃,这小船还可以避避风雨,能供你作栖身之地。”说到这里,他见姑娘脸上绯红,自知失言,一时心慌,连忙又结结巴巴地解释:“请、请姑娘别误会,我、我完全是出于一片真诚。也难怪,这世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。我是个男人,你是个女流,小舟弹丸之地,是有很多不便。不过,姑娘,你要是信得过我,那你尽管放大胆住下不妨。我是个穷人,拿不出好吃好穿来供奉,但一日三餐粗茶淡饭,还是有力量承担得了的。另外,你也尽可放心,这江流是东西向的,顺风顺水,估计这儿离你落水的地方已经很远了。我孤身一人,这船就是我的家。我可以把船再开得远一些,既不会有人追赶你,也不会有人认识你。待到你有了适当的去处,你尽可展翅高飞,我言尽于此,望姑娘三思定夺。”说完,拱手垂立。
剑琴没有立即回答,但态度已比刚才自在得多。见剑琴渐趋自然,何思成即爽朗地说:
“不瞒姑娘说,我过去也是个不事稼穑的好吃懒做之徒,人家都叫我‘小葫芦’--这些我慢慢都会对你说的。要是姑娘愿意住下,为避人耳目起见,我托大比你多长了几岁,你就叫我一声阿哥好了。”剑琴见何思成说话直爽,毫不隐瞒自己的私处,倒有几分可敬。再说兵荒马乱的,自己一时倒也确无去处。这样,权且在小船上住了下来。
那何思成虽然一度是个不学无术的膏粱子弟,自从受到蹭蹬而干起捕鱼这个行当来以后,倒是想从此做个好人。他起早落夜,待人处世也还厚道。剑琴上了渔船以后,帮着何思成淘米做饭,缝补浆洗,何思成好像还是第一次享受到有人对他关怀、体贴和问寒问暖的福,心里像灌满了蜂蜜似地甜滋滋。渐渐、渐渐,他们之间滋长了一种涸辙之鲋、相濡以沫的感情。两人白天黑夜厮守在一条长不盈丈、宽仅几尺的小船舱里,人非草木,孰能无情?
一个仲秋的傍晚,骤雨初歇,彩虹横空,把一泓瓦蓝瓦蓝的河水涂上一层金红,系缆荒郊,倍觉清静。对着西坠的夕阳,剑琴梳弄着垂垂长发,坐在船头,临风照影。
正好何思成钻出船舱,唤剑琴迸内吃晚饭,目睹着这副情景,痴呆地站定了,禁不住一阵阵地心旌摇摇。其实在水平如镜的倒影里,剑琴既看到了自己似蓓蕾初绽富有青春活力的丰满身影,同样也瞥见了何思成怅然若失但又带着某种渴求的神态,芳心也像一头小鹿似地怦怦乱撞。好久,好久,月出于东山之上,徘徊于斗牛之间,风乍起,河面耀动着的万道银光,把这对旷男怨女的影子歪歪斜斜地揉合在一起了……。
多年来,剑琴出入军营,奔波疆场,看惯了刁斗落月,听惯了边笳战鼓,几乎很少考虑到在人世间还有那么一段叫人心往神驰的儿女私情。那晚,她做梦了,但她所梦见的已不再是刀光剑影,不再是战马嘶鸣,不再是两军对峙,也不再是共统貔貅。她梦见自己锦绣霞帔,环佩叮当地兜抄在花团锦簇的无边风月之中,是蝶恋花,是燕双飞,是池鱼比目,是鸳鸯交颈……。她醒来了,嘴角还挂着赧然的微笑。双颊烧成红晕。隐约间,她发现和她只是隔一薄薄布幔,睡于外舱的何思成在翻来覆去,一会儿又覆去翻来,粗犷的呼吸声清晰可闻。但尽管是这样,那悬挂着的布幔却仍安稳地垂着,纹丝不动。此时此刻,剑琴更增添了对这位年轻渔夫的深深的崇敬感情。她低低地叫了一声,他轻轻地应了一下,她伸过去的手刚刚触及布幔,却碰着了他微颤的手指,双方的手都畏缩地退了回去。还需要找什么语言来表达这咫尺之间的情意吗?他俩终于在船头撮土为香,双双跪着对天盟誓,于是,布幔摘除了,船内的灯火骤然熄灭了。小小的渔船哪!它装载不下这山般誓,海般盟,切切之情,绵绵之意,它一阵接一阵地摇晃着。啊!多么美妙而又统一和谐的鸾凤和鸣啊!
“小葫芦”何思成自从和剑琴结为夫妻之后,他就想结束这种风里来、雨里往的漂泊生涯,拟择一适当场所上岸建屋定居。但是在那个无官不贪、劣绅遍地的年代,若既没有势力而又无足够的钱财去对这帮子“土地菩萨”磕头烧香,想找个立锥之地谈何容易!所以,那“小葫芦”何思成晕头转向地张罗了半年,建屋一事还是茫无头绪,换回来的只是自己的长吁短叹和剑琴体贴入微的劝慰。
事有凑巧,一天,“小葫芦”捕到了一色儿的五条金色鲤鱼,全有尺把长,还有四尾在这一带很少见到的花背鳜鱼,每尾约一斤半重。这是办筵席下酒的好菜肴。夫妻俩说不尽的欢欣,何思成兴冲冲地提筐来到长街,想卖个好价钱。走出不远,就被丁天祥又名文山,“文”与“雯”同音,这既是永远杯念文丞相,亦寄托于自己不忘民族、不忘国恨家仇的眷恋之情。这时,剑琴又怀孕了,“小葫芦”高兴万分,他祈祷天地,祭祀祖先,但愿能产一“麒麟”,以续何氏香烟,所以对剑琴更是体贴入微,不使有个闪失,这样,更增添了剑琴内心的矛盾和苦闷。
原来那何思成已越发地变本加厉了,把剑琴的良言规劝只当作秋风之过马耳,有时还要发作几句,申斥剑琴是女流之辈,头发长、见识短。那剑琴岂是一般的女流可比?她察言观色,情知有异。于是她毅然地扯下了夫妻关系这层温情脉脉的薄纱,决心窥探出个中真情来。
一个深秋的夜晚,风雨大作,雷电交加,小葫芦喝得酩酊大醉而归。他对着剑琴一味得意地憨笑,并且还夫人长夫人短地称呼起来。俗话说,欲知心腹事,但听口中言。
剑琴佯作不解地问:“你怎么啦!老关老妻的还打什么趣!像咱们这样的身份,再争也争不来个夫人的地位呀。”
“小葫芦”醉眼惺忪,一来是得意忘形,二来是酒后管不住舌头,他打着饱嗝,沾沾自喜地说:“嗝!我,我何思成,我、我‘小葫芦’……呸!谁还敢叫我‘小葫芦’!我就要做大官了。你、你怎么不是位夫人呢?嘻嘻!嗝,瓦片也有翻身日,‘小、小葫芦’也该开瓤了。真,真是‘时来风送滕王阁’。我的好夫人,你、你不知道,我手中握着一件宝贝。
我、我才不那么傻,会随随便便地摊出去,嗝!那得好好讲讲价、价钱,嗝!…。”剑琴想再顺藤摸瓜地探问下去,“小葫芦”已经鼾声大作,人事不知了。她在为“小葫芦”解衣就寝时,突然从他衣袋中落下一物,剑琴拾起来,溱在灯下一看,却是本府督办的一份请帖。
剑琴见此,已怒火中烧,原来丈夫和鞑子有了来往。她翻开请帖,里面还夹有一纸。剑琴忙不迭地翻开一看,她惊得傻了眼,不禁浑身颤抖,手脚冰冷,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跟直往上透,穿过脊背,直透脑门。原来这是一份告发抗元复宋组织的密札,上面详细地开列了地点、人数,主要人员姓名等等。其中有两个剑琴是认识的,一个原是淮西义民张德兴,另一个是原文丞相部将傅高。怪不得“小葫芦”要如此地志得意满,怪不得丁府中熏陶长大的剑琴来说,是正邪自古同冰炭的。剑琴想到了,听刚才“小葫芦”的口气,说什么捏有“宝贝”,指的大概就是这份东西。他说还要讨价还价,看来此物还未送出。此时此刻,自己该如何处置?毁了它!不妥,他醒来发现不见此件,必然要盘问,况且只要他人活着,不还是可以再写出第二份、第三份告密名单来吗?唤醒他再规劝一番,他能听得进吗?
自己多次的苦口婆心,连顽石也会点头,但对利令智昏的“小葫芦”顶什么用呢?他已经利欲熏心到了数典忘祖的地步了。剑琴左思右想,也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,真是心乱如麻,五内俱焚!……猛然间,一个念头涌上心间,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。是的,有什么法子呢?现在只有灭口,对,灭口!啊哟哟,这不意味着要杀人吗?杀了一个曾经是救命恩人、又是多年来相依为命的伴侣,更是一个即将成为两个孩子的父亲,自己怎能横下一条心来下此毒手呢?剑琴犹豫百煎,痛苦万状!
她神思恍惚地颓然跌翻在靠椅上,她的脑海里浮现出烽火漫天的抗元战场,那铁骑践踏,百姓泪尽胡尘;哀鸿遍野,饿殍塞道;那烈士义民前扑后继,慷慨赴难,那凛然的民族气节,那堂堂的浩然正气……剑琴霍地从靠榻上跳了起来,她是从文相府出来的烈女,而不是优柔寡断的懦怯女性。她把睡熟中的小女孩包裹好,还理了一个小包。
第10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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