见老头儿这么有诚意,应该不是来钓他话的人,齐政便也放心了些,开口道:“老先生所言,的确有道理,但是在下还有个角度的思考,也请老先生指点。”
“老先生既然说到改朝换代,那敢问老先生,为何夏朝能有四百多年国祚,商朝能有近六百年国祚,而周朝更是有八百年国祚?为何在此之后,从未有过超三百年国祚的皇朝呢?”
孟夫子闻言眉头一皱,这还真是他没想过的东西。
齐政轻声道:“因为,在夏商周之时,天下是宗教和贵族的天下,战争也好,变革也罢,都是宗教和贵族阶层内部的游戏,贵族之下的士,勉强算是能够参与这个游戏的棋子,百姓在那个时候,就是纯粹的附庸。”
“一切的政治行为都是由宗教和贵族来推动的,所影响的也都是宗教和贵族的利益,所以,除非闹到宗教集团和贵族都活不下去,那才有可能改朝换代,而单靠宗教和贵族,所能产生的推动力量也很弱小,所以这三个朝代的国祚才能如此绵长。”
“哪怕中途实在闹得太过分,王位被断了,大家也是从王族的血脉中,再寻他人,属于统治阶层的内部纠纷,就如同如今的王朝内斗一般。”
“另外,宗教的不稳定性,也导致了夏商二朝远比周朝要来得动荡,故而他们的国祚相对又较周朝为短。当代表贵族和武士阶层的周朝登上历史舞台之后,所施行的封建体制,让周朝的国祚能够绵长如斯。”
“那个时候,两国交战为什么要讲那么多的礼节,是因为那时候战争的目的是将损害控制到最小的情况下,双方做过一场,来决定一些利益的分配。在这个过程中,平民只是纯粹的消耗品,赢了没他们的好处,输了还要被劫掠。”
孟夫子想到太康失国,少康中兴等种种事情,不由点头,对齐政的这个论点并不反对。
“这个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?是从商鞅变法。”
齐政缓缓道:“商鞅变法,第一次在整个天下兴亡的权力游戏中,吸纳了平民的力量,让普通百姓也能够通过军功的方式,获取爵位和土地,让平民的力量介入了天下大势,打破了依靠血脉维系的贵族对整个天下的统治。于是,结果您也知道。赳赳老秦,虎狼东出,以一国之力,平灭六国,最终一统天下。”
“之后的陈胜吴广,那一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,便算是彻底奠定了我们整个华夏的社会底色,这个底色不是那血脉传承不绝的贵族,而是人民。”
“因为从这个时候起,最广大的人民,开始真正掌握了最庞大的武装力量了。而这股力量,是绝对可以毁天灭地的。”
齐政的话,让孟夫子陷入了思索。
这一番话,是他从未听过的角度,但偏偏他又说不上来这个观点有什么毛病。
齐政的话还在继续,“从那时起,争夺天下这个事情就变成了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情,哪一个人,能够向天下百姓提供保证,保证百姓有地可种,有饭可吃,老百姓就能自发地从军,向皇帝提供近乎无限的武力支持。”
“简单来说,就是老百姓向皇帝让渡了暴力的使用权,皇帝向老百姓提供并保障合理的分配。”
“所以,这也是为什么开国之君往往权威那么高,因为他掌握了近乎无限的武力,在人民的支持下,可以碾碎这世间的一切,任何的权贵和利益集团,都无法抗衡这股力量。”
“但偏偏问题在于,在人民和皇帝这二元结构之中,还有第三极,那就是贵族阶层。”
“当开国日久,新生的贵族阶层慢慢壮大,他们便会自然地在发展过程之中,侵占百姓的利益,破坏原本的分配结构。有见识的皇帝,会努力去约束贵族,尽力去保障底层百姓的利益,这便能迎来短暂的中兴,但往往漠视底层人民痛苦的皇帝才是占了大多数。”
“于是,当老百姓发现,皇帝已经不能保障他们的生活,不能继续带给他们利益的时候,他们自然会去拥护新的能够代表他们利益的人,比如那些起义军的领袖们。”
齐政轻声道:“这才是真正的,天下,非一人之天下,乃天下人之天下。”
他看着面前老头儿,“这也才是真正的,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。”
孟夫子浑身一震,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少年。
即使他已经对眼前的少年有着很高的期许与兴趣,但他没想到,就这简单的一个问题,对方竟然再一次,让他不得不拔高心中的评价。
江南之地,何时有了这等见识的俊才!
(本章完)